25.
廖國平跟我確定了去吉隆坡領獎的日子，就在接下來的那個禮拜五。我們學校是國內文學獎的常勝軍，不論任何大小與類型的比賽每次都會出現我們學校同學的名字。而我這次得獎的詩人杯文學獎，在學生組裡一共會頒發七個獎項，為第一名、評審獎和五位佳作獎。
我以為他在課堂上說我們學校是國內文學創作的搖籃時的那些話是在唬人的，直到我看到得獎名單時才明白老師一直拿來說嘴的那些話都是真的。詩人杯的七個獎裡面，我們學校真的包辦了六個，只有一個佳作獎像是某種安慰頒給其他學校的同學。
我只在小學畢業旅行時去過吉隆坡一次，我對那個城市的印象非常模糊，只知道那裡有吉隆坡塔和雙峰塔。
領獎前一天剛好是我的生日，對於十八歲這個象徵著由孩子轉變為成人的歲數來說，我感覺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內心中有些惶恐，因為好像不能再任性的去做一些事情了。好像只要我再任性的話，別人就會說『你可以不要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嗎？』，尤其當我在家時，我姐常會這麼對我說。
我覺得不管是什麼事情都是需要經歷『學習』這個過程的，也不是說今天我十八歲了，過了晚上12點就會進化成一個懂事、理性、成熟和穩重的人，所有那些社會用來評斷一個人的價值觀點都不是一朝一夕就演變而來的，難道成人就不會有衝動的時候了嗎？不是的，所以成熟與否、理智與否那些都是需要學習的。因此18歲這個年紀，不過是代表我應該開始掌握了一些正確的待人處事之法而已，我要變成一個穩重的男人的路還長，而18這個數字是某種警示，提醒我們所有人『你荒誕無知的青春已過去，接下來是轉瞬即逝的緬懷，與讓你不知所措的迷惘。』
我感受到在接下來的這幾年間，我們所作的任何一個選擇都會帶來無法預測的蝴蝶效應，誰會去什麼學校遇到什麼人，誰又去做了什麼工作得到什麼機會，全都無從得知。但如果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的話，那我們只要相信，只要好事還沒發生，這故事就還未結束。
『生日快樂。』那天早上肥祥在我一進到課室時就跟我說道。
『謝謝。』我微笑回應，然後杜忻航也走過來我的座位旁，『生日快樂，老大。』他笑嘻嘻的說，隨後把一本書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們知道你愛看書，所以買了這本書來送你。』肥祥誠意滿滿的說著，我看了一眼書名，是藤井樹的《夏日之詩》。
『哇…』我面露難色。
『怎麼了，不喜歡啊？我們可是想了很久才決定的，多麼有誠意…』杜忻航接著說，為他們充滿誠意獻上的禮物而沾沾自喜著。
『我真的沒想到你們竟然會買這本書送我…』我苦笑著說，『真是太厲害了，這本書…』我抬頭看看他們兩個的反應，『我已經…有了。』
『啊？你怎麼不早說，我們還想說這本是最新的，你應該沒看過…』肥祥有些失落的回答。
『真的沒想到你們會買書送我啊，我之前就托素桔的姐姐幫我在台灣買了，我上個星期剛拿到，結果你們現在又買了一本，厲害了…』
『好啦…那這本我們拿回去，再想別的禮物來送你好了。』肥祥說。
『沒事，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們買了我當然收啊，這是你們的心意。』我抓起那本書，笑著說『我很喜歡。』
『真的嗎？』杜忻航問道。
『真的啦，有兩本同樣的書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啦…』我苦笑著回答。
其實我一直很擔心下課的時候會被同學們抓住阿拉但，在我們學校裡面每個男生都會希望自己的生日剛好就在週末或是學校假期，要不然就會被一群人抓著四肢抬起來去撞柱子。
我們班更是在這一年裡研製了一個新招，就是把目標抬到課室外面的陽台欄杆上去，待那個人還來不及下來的時候，全部人就會閃開讓肥祥衝過去撞他。
每次我跟著黃樂浩、振洲那些人一起起哄時都玩的很爽，但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時就覺得實在是個悲劇。
終於等到放學的鐘聲響起，我意外的今天竟如此平安的度過，心裡想著『大家應該是感激我為班上爭光，明天就要去領獎，而不想讓我難堪吧』，於是開心的邊收拾書包邊和杜忻航討論午餐要吃什麼。
坐我前面的黃樂浩不知道是聽了誰的命令突然站起來轉身看著我，我的第六感感應到他嚴重的想要對我做壞事，於是馬上放下手上的東西，往後門跑出去。
他們幾個很快的衝出來追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們一定還是會弄我的！』我在心裡想到，黃樂浩追著我穿過剛下課還非常擁擠的長廊，直到我利落的跑上三樓他就不追了。
我稍微拖延了一下時間，想著他們應該不會無聊到等著我回去吧？之後慢慢的走下樓，低調的回去課室。
怎知道所有人都沒走，男生女生都留下來等我。大頭他們準備了蛋糕放在老師的講台上，這個動作來得有些突然，原來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而且還準備幫我慶祝。
我一時腦袋空白，對於這樣的場景我一直都不太能夠控制。黃樂浩拉著我走向前，同學們就開始唱起了生日歌。
我媽總是記不清楚我的生日，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辦過生日派對。上了高中之後，大多數的日子我都住在外面，和朋友住在一起，大家會互相照料，聆聽對方的心事，開心的時候一起慶祝，煩惱的時候一起想辦法解決。
這些朋友的價值在某些方面上取代了家人所給予我的。我跟著大家一起哼生日歌，一起拍手，好像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也是個觀眾似的。
我感覺自己好像越是長大就越清楚自己的個性。理性的是我知道在什麼場合中我不會感動到流淚，感性的是我會清楚記得這個感受，這些人，和這些小事。
『許三個願望，然後吹蠟燭，前面兩個願望要講出來哦！』大頭嚷嚷道。
『第一個願望，希望大家一起畢業，統考有好成績。』我大聲說道，大家不斷拍手，『第二個願望，希望所有人都能完成自己的夢想！』，說完又是掌聲一片。
而最後一個願望，我閉上眼睛，把眼前的蛋糕當成菩薩一樣，用真誠的心對著它許願，『希望我可以很出色，早日出人頭地』，接著我深呼吸，睜開眼睛，把蠟燭都吹熄，所有人都拍手，之後我拿起桌上的刀子，切下了第一刀蛋糕。
許願、吹蠟燭、切蛋糕這三個步驟像個神聖的典禮，一定要一氣呵成不能打斷。直到把第一刀切完整過後，才能把刀子交給人家代工切完，照例壽星會分到最大一塊的蛋糕，這是在場的同學們湊起來買的，所以彌足珍貴。
蛋糕三兩下就吃完了，被這樣搞了一下，我們中午的休息時間也剩下不多了，我拉著杜忻航要一起去買些東西吃時，黃樂浩他們馬上把我抓住。這次我完全來不及閃躲就被捉住了，他們很迅速的像個專業的儈子手般把我放在陽台的欄杆上，那一刻我的腦中迅速閃過之前所有受害者淒厲的表情，往後一看，肥祥已經在助跑了。
我想要用手護著我的小弟弟，不過肥祥的速度很快，他龐大的身軀撞在我的背上，完全命中目標，我的下體傳來一陣沉痛的抽蓄。
『啊！！！！』陽台上只聽見我悲慘的呻吟，我整個人軟癱在陽台上，腳懸空在外，雙手抱頭躺在欄杆上。
他們把我抬下來，我步履蟎跚的走進課室裡坐下。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踢爆肥祥的小鳥。』
我充滿怨氣的回去宿舍。每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和舍友都會慵懶的躲在房裡睡午覺。
『肥祥剛才那一擊真的痛死我了。』洗完澡後我走上樓找吳聲宏。
『我看了也覺得很痛，哈。』吳聲宏笑著說，『對了，那個禮物你還喜歡嗎？』
『禮物？！』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禮物？都沒有人送我禮物啊。』
『你還沒有看到嗎？在你書包裡面，我還以為你已經看到了才會上來。』
『哈哈！』我笑道，『我回來都沒有打開書包，不知道裡面有禮物…嗯，現在馬上去看。』我馬上衝下樓打開書包，裡頭確實放了一個小盒子，盒子外面有著所有人的名字，寫道『菜包，這是大家特地為你準備的禮物，希望你喜歡。』
說不上為什麼我的心裡暖暖的，然後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相框，之後我笑了，他們放了一張我們的畢業班級照在裡面，是我們所有人搞怪的動作，而在那張照片中，我的姿勢是雙手放在口袋，剛好站在所有人中間。
我的眼眶熱熱的，那時候畢業班級照還沒發下來，那張照片是波波特例先交給大頭用來放在相框裡的。
這始料未及的驚喜確實感動了我，先是杜忻航和肥祥巧合的《夏日之詩》，之後是一張充滿意義的畢業照，和死黨情節有些不同，高中同學所帶來的是課堂上的胡言亂語和放學後的情感革命。
也只有在生日這種特別的日子，平時完全不會傳信息給我的杜筱施才會意思意思給我發一封『生日快樂』。
我們的關係好像從籌備校慶的時候開始就沒什麼緊密了。我說不清楚原因為何，好像是各自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她專注在她的巡察團裡面，我則跟大家一起努力籌備，雖然還是同班，每天還是會見面，上課都會打鬧，但有時候就是會對她開始感到陌生。
陌生什麼呢？陌生的是，我雖然每天見到這個同學，可是卻不知道今天的她在煩惱什麼。
我很想要看透她眼神中藏著的秘密，但她的眼眸卻像是一把鎖，像是要進入某個被隱藏的網誌一樣，我必須先知道通關密碼才有辦法進入，而悲劇的地方在於，它給了我一組我從沒學過的外星文字。因此不管我怎麼嘗試，都只能在她的首頁徘徊。
禮拜五上了前面五節課過後，華語老師就把我帶走了。頒獎典禮在晚上7點，我們一整個下午都要用在路上。
校方特別租了一台車子送我們去領獎，得到第一名的女同學帶了媽媽一起去，一向很討老師歡心的黃樂浩也跟著我們一起。
廖國平要我把自己的作品背起來，因為到時候領獎免不了一定要有人上台去朗誦。我看著窗外的景色，用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雖然很累但就是睡不著。越接近吉隆坡市中心路上的車子就越多，然後開始塞車。我們用了五個小時的時間，只為了出席一個頒獎典禮，我在想如果今天的我不再是學生了，我還會有這種機會長途旅行嗎？還會有機會得獎嗎？或是還能夠寫出好的作品嗎？因為在學校裡，學校創造了一個大家共同努力的環境與氣氛，但當我們在家的時候，我們只會想到睡覺、看電視與吃飯。
你所處的環境會影響你成為怎樣的人，我想起當初創作那首詩的時候，那是一個炎熱的晚上，我們幾個人在宿舍各自忙著自己的功課，我無聊的躺在床上玩手機，聽著屋外的洗衣機震動的聲音；看著蚊子在房裡飛來飛去；電熱水壺的水燒開了；我就把這些小事記錄下來，寫成一首詩當作用來搪塞老師催稿的作品。
那個夜晚就這樣改變了我的人生，或許還說不上是改變，但至少給了我一種勇敢去幻想的自信。要不是那個無聊的晚上發生的那些日常瑣碎的事情，我今天就沒有辦法出席頒獎禮了。
會場中多數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者，我們跟在老師身後，不時會遇到某個人停下來跟他交談，並且不斷說『你們鑾中真是厲害，每次都得獎，這次還拿了全部。』廖國平謙虛的笑著回應，我躲在身後真不知道要有什麼表情，感覺自己就像誤打誤撞闖進了武林大會裡頭，不僅完全不認識參與大會的眾高手是誰，也怕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只要一拿出來就獻醜。
典禮開始前大家先用餐，我吃著餐點時想著這應該是我今天最大的收穫。待用餐時間結束後，主持人就開始了頒獎典禮。
當天參與典禮的人都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學好手，有些是專職作家，有些是業餘詩人，雖然都不認識，但就是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典禮一開始就是頒發學生組的獎項，每個獎項頒發之前評審都會做些簡短的講評，我們學校六個得獎者只來了三位。
我很興奮的想要知道評審究竟是怎樣選中我的作品的，評審說道『每次的詩人杯我都很期待學生組的作品，因為有一間學校的同學每一次都會得獎，我們幾個評審每次都會討論說為什麼那間學校這麼厲害，幾乎國內所有的文學獎都會有他們的名字，而這次的詩人杯，學生組的作品總共有一百六十多份，今天所要頒發的這七份作品是我們三位評審精挑細選出來的，畢竟有那麼多的作品，能夠脫穎而出的絕對是厲害的角色。當我們選出最後這七份作品的時候呢，我們很驚訝竟然有其中六份作品是來自同一所學校的，那就是居鑾中華中學。』說到這裡，台下響起了一陣掌聲，突然間所有人都看過來我們這個方向。
『在這七份作品裡面呢，有五個是佳作獎，一個冠軍與一個評審獎。我主要想講的是關於冠軍和評審獎這兩個作品。』聽到這裡我坐直身子，提起精神聆聽，『以往我們評選的過程是先選出了七份作品，再選出最好的兩個來評比的，但這次的過程比較特別，在我們選出了七份作品之後，有其中兩個作品的水準獲得了我們三位評審的一致認同，然後有趣的事情就來了，關於冠軍和評審獎這兩個作品給我們的感覺是非常不同的。冠軍的作品呢，讓我們一讀起來非常有感覺，感覺就像是非常有經驗的詩人寫出來的東西，所有字句的表達充滿實力。至於評審獎呢，它給了我們一種特別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這樣子寫詩的，他同樣的運用擬人的手法，但表達了很多有趣的畫面，如果硬要我形容的話，我覺得就好像這兩個作品就好像是笑傲江湖中的華山派裡面的氣宗與劍宗一樣，冠軍的作品就像是氣宗一樣，手法精純，內功深厚，實而不華；而評審獎的作品就是氣宗，劍法高超，華麗又不失實用性。』
我坐在下面笑得合不攏嘴，聽著評審精彩的解說，再比照自己創作時的情景，內心實在有點羞愧，我感覺右邊有雙眼睛一直看著我，於是轉過頭去，第一名的女同學和她媽媽正看著我。
『你有帶你的詩來嗎？』她媽媽突然問道。
『啊？！』這突入起來的一問害我不知道怎麼反應，隨後拿出手機，把存在裡面的詩弄出來給她們。
『要在這兩首詩之間選出一個冠軍真的讓我們很掙扎，但最後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我們還是選擇了氣宗，不過評審獎的作品真的也很好，非常特別。』聽到評審如此說，我稍感安慰了一下，至少知道自己的作品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得獎，不再那麼缺乏信心了。
第一名的同學把手機還給我，他們倆母女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然後媽媽說道，『你真的寫得很好！』
『啊…沒有啦，我隨便寫的…』我不好意思的回答。
『你寫的比潔敏的還要好，你應該是第一名的。』阿姨用一種讚歎的語氣說這句話，我沒想到我竟然還會得到第一名的稱讚。
我怕台下很多前輩詩人會聽不懂我那種信手拈來的亂寫詩，於是說服老師說只讓第一名的上去念就好。
待我們都領完獎之後，也不等典禮結束，我們很快的就要離開了。離開前幾位記者把老師留下來採訪，都是在問鑾中這次包辦了所有獎項有什麼感想，又或是老師是怎樣培育這麼多的寫作人才的。之後記者幫我們師生幾個拍了些照片，我們就趕在夜裡離開首都。
這個領獎之行算是又給了我小小的心靈帶來了一些衝擊，作家是充滿情感的一群人，我們所閱讀的每一本小說，不管自己喜歡與否，那都是作者花了很多時間與精神坐在電腦前創作出來的。可是大多數的人看一本書，看一個故事，哭過、笑過就算，又有誰懂作者的孤單？
他們所創造的句子引領著我們的情感，把我們最原始的感受具象話，並透過自身的想像力來呈現一個畫面給我們。文字不等同知識，你懂得很多字不代表你懂得很多知識，而知識並不是力量，智慧才是。
我們在晚上十二點才回到學校，一次頒獎典禮花了我們十個小時在來回的車程上，只為了去享有所有人羨慕的眼光與讚美，還有為學校爭取到鎂光燈的照耀。
我回到房裡，舍友早就睡了，我把獎狀收好，快速沖洗過後就躺上床，領獎之後的一切感受，醒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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